第一章那炫目的阳光
第一章那炫目的阳光
许多年以后，雨晴站在江城的街头，想起那年初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情景，总是有些恍惚。那绿得失真的大团大团的香樟树，金色的炫目的阳光，远去的俊秀的背影，仿佛只是偶然闯进了自己的梦境，然后一觉醒来，身边只有这不动声色的香樟树，兀自长着，绿着，将岁月一圈一圈刻在自己的心里。
“下学期，你去江城念书吧。“
“为什么？！”雨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里教学水平高一些。争取考个好大学。”陈淑英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头也不抬地说。
“可是，我都没去过江城，也不认识那里的人！”雨晴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你是去读书的，慢慢会熟悉的。”陈淑英不为所动，放下手中的东西站了起来，坚定地看着雨晴，她的嘴角紧抿，“我会送你过去。”
雨晴知道母亲已经下定决心。母亲若下定决心，那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她的泪水从眼眶里漫出来，划过她略显苍白而光洁的脸庞。
回到房间，雨晴越想越委屈。哭了一阵，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已深，树影婆娑。她能听到屋外小溪水静静流淌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虫儿的低吟。这些树啊，溪水啊，虫儿啊，陪伴着自己那么多年，她熟悉并依恋它们。突然要离他们而去，怎么舍得呢？还有那么多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清亮的笛声又悠悠响起，张博文又在吹笛子了。雨晴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又出了一会儿神。她眼前出现了少年挺拔而颀长的身姿，健康的略带小麦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的五官，还有修长的在笛子上翻飞的手指。去江城念书，就很难再见到他了吧。雨晴心里有点发紧。
恹恹地趴在桌子上，思绪却纷乱起来。母亲为什么到今天才说起这事呢？马上就要开学了，真的有些措手不及，之前竟然只字不提。怪不得前几天母亲神神秘秘地忙碌着什么，原来是要把自己送到几百里外的江城去读书。为什么考大学就非得去江城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雨晴叹了口气，理不出头绪来。
江城会是怎样的地方呢？一定很大很大吧。那儿的人会好相处吗？那儿的老师有趣吗，友善吗？雨晴胡思乱想起来，女孩的心里充满着忧虑，又有些奇怪的期待。没有去过的远方，对年少的孩子来说，因为未知，既是恐惧也是诱惑。
陈淑英做事向来利落，那晚知会雨晴后，就着手准备行李，买车票。因为路远，雨晴没法经常回家，陈淑英把近期要用的吃的能带上的都带上了。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双手都是满的。先坐三轮小客车颠簸到安县，再乘几小时的大巴车到江城客站，然后再转公交车。雨晴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感觉旅途是那么漫长。置身于一个越来越陌生的环境里，她下意识地有些害怕和紧张。刚刚在大巴车上因为离家而扑簌簌落下的泪水已被风尘遮盖，她现在只顾着小心地去认识眼前的一切。鳞次栉比的楼房，众多的公园广场，都不是自己所在的安县的样子。车流人流在眼前涌动着，它们似乎在眼前嘲笑着她的鄙薄的眼界，显得陌生而并不友好。可是，对这一切，妈妈看上去却显得那么熟稔，那么不动声色。仿佛，她就住在这里一般。一路上，她竟然都没问过路。
江城，江城，滨江之城。一条宽广而平缓的之云江绕城而过，将城市环抱在山脚下。这是雨晴从车站的简介里瞥到的。虽然此刻雨晴还是隐隐地抗拒这个自己将要被抛进的地方，但是那张简介里的绿色而美丽的图片还是打动了自己。
之云江，是远上白云的意思吗？雨晴突然想起了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当学生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啥都能联想到自己做过读过的诗。
不知道过了几站，只记得车上的人满了又空了，空了又满了。幸好是直达的公交车。雨晴将行李堆在脚边，局促地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茫茫然，晕乎乎。她其实挺在意那些城里的人审视她和她的行李的目光。
终于，陈淑英隔着人群提醒她说，到了。雨晴赶忙将自己的几个行李拎在手里，挤到车门旁边。两人下了公交车，走过一段长长的街，右拐走过一段巷道，再左拐拐过一个街角。香樟树里蝉声聒噪着，烈日的炙烤使得雨晴的衣服全部贴在了后背上。雨晴觉得很不舒服，放下行李，擦了一把汗，侧过脸看看沉稳前行的妈妈，正想问她些什么。
“就快到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些疲惫，好像，还有些歉意。
歉意？雨晴有点奇怪。只是她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一条林荫大道在眼前笔直展开，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夏日的阳光被道边葱茏的香樟树筛成了斑斑点点，洒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像是绣上了许多花纹。尽管处在城市，这里却一片静谧。除了蝉声、来往的学生和家长，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这香樟树给过滤了。雨晴望过去，看到林荫道的尽头，绿树掩映下，白底黑字的校牌若隐若现。
江城一中。
江城一中。雨晴默念了一遍。
这就是自己要度过三年高中时光的地方了。
缴费。领生活用品。找寝室。母亲急着赶回去的班车，匆匆叮嘱了几句，就扔下雨晴一个人走了。尽管有些慌乱紧张，雨晴还是让自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既来之则安之吧。她抿紧嘴唇，一旦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她还是挺要强的。
江城一中旁边有座小山，两幢寝室就背山而建。男生一幢，女生一幢。寝室前面是一个小篮球场还有一个大水井，中间用一道走廊隔开，走廊上方是天桥。二楼的住宿生可以通过天桥走到教学楼。
小篮球场上已经有几个男生在挥汗如雨了，篮球砸中篮筐的“砰砰”声和因此而爆出的笑骂声张扬出活力和热情。还有几个男生正凭栏看热闹，看见女生走过来，不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和笑闹声。
雨晴有些不自在，眼睛盯着地面快步往前走，想早些逃离男生注目的视线。奈何，行李真的有点多，虽然有几个暂时寄在了刚才报到的教室，但是雨晴一个人拎着行李，只觉得磕磕绊绊。因此，她的脸也更红了。
楼梯口，忽然跳过来一个人影。雨晴猝不及防，差点撞了上去。她猛地刹住脚步抬起头，看到一个男生正有些严肃地盯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硬了。
“同学，在找东西吗？“
啊？！雨晴没会过意来，一脸懵。
“那你一直盯着地面干吗？”那男生扬了扬眉毛，一本正经地问道。
雨晴有些明白过来，窘得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是傻透了，因为此刻她的脸整个发烫。
看到雨晴这样，对方忍不住笑出了声，露出洁白的牙齿，竟然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大眼浓眉，双眼满是笑意，浑身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你又在逗人开心了。走吧，该去教室了。”耳畔传来略带磁性的沉稳的男声。这声音不大，却穿过操场的嬉笑声、夏日的燥热径直钻进雨晴的耳朵。这声音有一种很奇怪的温度，尽管是在夏日，却让耳朵很是熨帖。
雨晴下意识地寻找声音的主人，只见一个男生与她擦肩而过。
于是那个笑出酒窝的男生喊道：“等等我！“然后转身追了上去。
雨晴怔了一会儿，其实就没几秒的事，可是每次雨晴想起来都那么清晰而缓慢，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她转过身望去，看到夏日下午三点多的阳光，满世界都是。金色的阳光。炫目的阳光。回忆的镜头最后总是落在阳光下那渐渐远去的两个背影。白衬衫，蓝色牛仔裤。高高的，瘦而不削的身影。
陌上人如玉，雨晴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这几个字。
走廊的最后一间，绿色木门上用白漆写着201。雨晴将旅行袋放到地上，再拿出《新生须知》仔细地核对了一遍。没错，201。
门虚掩着。雨晴轻轻地推门进去，发现房间里已经有三个女生先到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三个女生一齐转过头来。脸上都是汗涔涔、红扑扑的。一个圆脸、稍黑的女生马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忙走过来接过雨晴的行李，“你好！我叫王小娅，三画王，大小的小，女字加亚洲的亚。你呢？”
“我叫雨晴。”
“雨晴？哪个雨？”
“下雨的雨，晴天的晴。”别人听到这个名字的诧异，雨晴已经习惯了。
“还有姓雨的？没听说过哦。她叫殷采荷。殷勤的殷，神采的采，荷花的荷。”
听到自己的名字，上铺正对着门的一个尖脸白肤女孩冲雨晴笑了笑，又低头继续写着什么。雨晴看过去，像是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本之后在雨晴的生活里该是怎样的一个角色，此刻的雨晴根本没有意识到。
当时，雨晴只是看着这双眼睛莫名地想起了《红楼梦》里的王熙凤。
“这个大才女叫谢辛妍。”
王小娅又拍了拍隔壁的一张上铺，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女孩并不抬头，只是从眼镜下方看了看雨晴，随之摆摆手，继续看她手中厚厚的书本去了。她的自然卷的黑发格外醒目。
“那我们寝室还有叶婧瑶、陈丽娟没到。”王小娅开心地说，她拉起雨晴的手，指着窗边的一张上铺说：“你的床在这儿。”
王小娅有种自来熟的本领，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却熟络得像是老朋友一样。
她把行李放到地上，欢快地说：“我快弄好了，待会儿我来帮你吧。”
雨晴感激地点点头，一边打量着寝室。
寝室不大，方方正正。寝室和寝室之间，用砖墙隔开，涂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只是曾经洁白的墙壁经过几届学生的浸染，上面已然有了许多涂抹的痕迹。靠窗两边分别放了三张上下铺的床，门边是窄窄的几个立柜，中间则是和床平行摆放了几张小书桌。窗外一片悦目的绿色，原来是一个平缓的小山坡。夏草正撒了欢似的疯长。一道粗粗高高的铁丝网将寝室和山坡隔离开来。
雨晴收回视线，开始整理行李收拾床铺。王小娅叽叽喳喳地边干活边说话，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
没一会儿工夫，雨晴就已经知道王小娅是郊区考上来的，爱吃零食爱看动漫，家里还有个弟弟。谢辛妍也是郊区考上来的，爱看书不爱说话，眼睛高度近视。怪不得刚才说话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看人。殷采荷是江城初中直升上来的，也是老资格的寄宿生了。因为初中三年她就是住校的。
王小娅做事很是利索，显然经常在家干家务。雨晴也是轻车熟路，毕竟初中三年在安县初中雨晴也是住了三年寝室。只是那里的宿舍条件比这里差多了。在王小娅的帮助下，雨晴很快就挂好了蚊帐收拾好了被褥。
王小娅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打探着雨晴的情况。雨晴不是很习惯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
“哎哎，我刚才到旁边寝室串了一下门，他们寝室人已经都到齐了。叶婧瑶她们怎么还不来，待会儿就要到教室集合了。”王小娅说着，打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明星海报，雨晴认得上面的英俊小生——刘德华。她捧着海报眯着小眼睛在墙上比划了几下，“雨晴，你说正着贴好看还是斜着贴好看？”
雨晴打量了一下，“斜着贴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小娅笑眯了眼。没一会儿，刘德华就在王小娅的墙壁上故作深沉了。
雨晴从行李袋中拿出了一本《红楼梦》，端端正正地放到床头。
“你爱看《红楼梦》啊？我不喜欢这类书，我最喜欢看琼瑶小说了，写得可感人了。还有席绢，亦舒。”王小娅凑过来，把胖乎乎的手放到胸口，满脸神往。
雨晴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这些言情小说，她都看过。书里面的爱情，哪个少女不向往呢。相对于王小娅的痛快，雨晴还是不太习惯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说很多。
门被推开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先探了进来，然后是一张棱角比较硬朗的脸。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整张脸神采奕奕，自信极了。
“大家好，——”
“你就是叶婧瑶吧，我是王小娅，她是雨晴，还有，殷采荷、谢辛妍。”王小娅抢着替大家都介绍好了。
大家笑着致意。
雨晴看着叶婧瑶，此刻，她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在她高中的生活里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又怎样地让每个人刻骨铭心。那时，她只看到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孩，一头长发披肩，身穿一条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身体曲线玲珑有致。
看到雨晴在打量自己，叶婧瑶原地转了个圈，问：“好看吗？”
雨晴由衷地点点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裙子。
“我妈从华联商厦里买的，要一百多呢。”叶婧瑶脸上有些得意。
“这么贵？！”王小娅冲过去摸摸袖角，满脸羡慕。
“这有什么，我妈说如果我考到班级前十名，要给我买一块电子表呢。”叶婧瑶一边说一边把箱子打开。
雨晴看着她。她一双杏仁眼，睫毛很是浓密，象牙色的肌肤，若不是略嫌方正的下巴和较高的颧骨，她就是一典型的江南美女。雨晴看她往外面一样一样拿东西，她的箱子就像一个百货店，她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有。江城的女孩果然和安县不一样。雨晴瞅了瞅自己身上有些寒酸的t恤衫，不禁扯了扯衣角。
“哎呀，快四点了。该到教室集合了。快走吧！“王小娅大叫道。四个人匆匆忙忙跑出寝室，奔向教室。
“嗨，一起走！”隔壁寝室奔出两个女孩。一个短发，一个两角辫。都是高一（三）班的。
是你呀，叶子！两角辫热情地挽住叶婧瑶的手。原来她们两个是初中同学，叫方奇。看样子关系还不错，此刻正欢笑着打闹着，说不完的话。
雨晴有些羡慕，自己就像是一只失群的孤雁，又被扔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有点想念自己的同学和学校了。
高一（三）班的教室里乱得像一锅粥。有凑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有追逐打闹的，有打听校园轶事的，也有坐在位子上左顾右盼的。雨晴和王小娅找了个空位坐下来，还没喘上气，肩头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皱起眉头。
“同学，东西找到了吗？”眼前伸过一张笑脸，脸上赫然一对深深的酒窝。
雨晴吸了口气，真是冤家路窄。
王小娅很好奇。“你掉东西了？”
雨晴摇摇头。
“你们认识？”
雨晴还是摇摇头。
王小娅一头雾水。看看雨晴，然后气鼓鼓地瞪着酒窝男孩和雨晴，不说话了。
“我们当然认识，”酒窝男孩又露出满嘴白牙，眨了眨眼，笑了，“现在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啊!”
雨晴咬咬唇，她并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王小娅不笨，立马站起身来拧了酒窝男孩一把，“叫你欺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