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看得清楚呢。
我从浴池中站起来。
对面的铜镜上薄雾凝结起来,又很快散去。我看见了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漂亮而英俊的脸,没有生气。单薄僵硬的身材,被一身的水珠修饰得梦幻完美。
头发留长了,超过了耳朵。我侧了侧头,眼睛转回去,看自己侧面的线条。那个过去的女子的侧影,一点一点在记忆里回来。我伸手捏住自己鼻尖,然后仰头,想象长发飘拂的感觉。往事一幕一幕冲击在我的眼眶底部。我难以抗拒地看到我的一生。平凡,卑微,怨殆。
父母离开我何其之早,我何其渴望着人世间的光明和温暖。但是我除了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有。我被英文老师罚站在走廊上,那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一辈子都没可能说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英文。然后我的后母虐待我,踢打我的下身,三指宽的皮带抽得我遍体鳞伤。
偶尔我居住在姑母家中,看着姑夫严厉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行事。我从小就没有自己,我跟什么人说话,就有什么人的口气腔调,努力使得他们愉悦,至于自己的欢乐与否,我从来不曾放肆。一直忍,一直悄悄地变坏。我的c女身子交给了班上一个可爱的男生,但是没有流血。我忍着疼痛让他进入,他一点也不怜惜,凶猛抽锸。我必须忍耐下去,直到解脱。然后,当那种近似爱的东西走来,我悄悄耳语,告诉他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他愕然而笑,叫我不要骗人,白费心机。
我无话可说,咬着自己的嘴唇。然后我同高年级的学长出去开房。我脱掉衣服忽然开始害怕,我想走回头路,我说不。但是他给了我一个耳光,他说脿子,怎么可以这个时候喊停。然后他挺进了我,再然后他给了我一瓶名牌香水。我终于知道,x爱可以令我得到些什么。于是我勾引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爱我的,也许爱我的,终于,变成一个明码标价的妓女。终于的终于,在我第一次面对人生想要放弃的时候,当我面对我的第一个虐恋客人,我实在忍受不下去,却不知道除了忍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的时候,我看见了张续。她替我挡下这个客人,然后在客人最趾高气昂的时候,冷冷说,你他妈的有什么可得意的老娘是个同性恋,老娘永远也不会在男人身上获得高嘲。
然后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我们接吻。
我们满身伤痕,互相抚慰,然后一道离开这家夜总会,去街上做了一对自由的同性恋妓女。
有些时候是出卖,有些时候是交付。
给出去的,怎么能够收回。
张续,你为何不爱我为何讨厌我。
我将手刺向会阴。
可怕的葧起让我全身颤抖。
我唯一的入口在后面,再后面一点点。我将手指探入我的后庭,我的肠壁。指甲令我自己疼痛。而扩张开的感觉却令我畅酣淋漓。我大声呻吟出来。
张续曾经骂我,说我是个无脑的女人。
我觉得自己的脑,一定是在两腿之间。我可以如此精准,如此简单地让自己快乐起来。张续,应该放下的是你。我们在一起做嗳,一起去街上接客,然后一起老去,这是多么棒的人生。男人比女人强,便比女人强吧。念过大学的人比我们强,便比我们强吧。嫖客比妓女强,便比妓女强吧。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抱着你,你抱着我,我们相互安慰,这个世界便在我们之间那片方寸之地,孳生,成长,灭亡。
敲门声响起来。
“洗完了吗”
“就好了。”我裹上浴巾,擦干头发,带着满足的微笑,走出去。
在卧室里等了一会,喝完了杯中的一点点红酒,我正在疑惑,为何这群人现在效率变低,还未将张续带来,此时两个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感受到他们表情中的凝涩。
“很抱歉。我们恐怕是无法将张续带来了。”
“为什么”
“他死了。”
我后退了一步,摇摇头,然后微笑。“你说什么”
“他死了。一个叫做张榕的中国籍男子杀死了他。”
我坐到沙发上,张开嘴,然后发现自己失去声音。
“你休息一下,然后可以随时离开。肺炎或者其他问题复发的话,一般医生也能帮到你。”他们表情冷淡。那是我熟悉的表情,表示了讨厌的表情。
见我不答话,他们出去了。
我坐在那里。
我忽然觉得我所坐的沙发像一个活物一样,在同我疯狂地争夺这个房间里的氧气。
我怎么就喘不过气来呢
空气,在哪里
我木然站起来,带好自己的东西,然后打开门。
门外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带我离开。
我茫茫然然地,就站在了烈日当空的大街上。路上没有行人,一个也没有。路上没有风,一丝也没有。路上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
我像是站在一个死了的地球上。
张榕,杀了张续。
张续死了。
张续死了。
张榕杀了他。
死了。
被杀了。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秋陵的车子停在我旁边。“他们通知我来接你。你怎么了,小察”
“张续是不是死了”我开口,问。唇瓣上的皮裂开来,我用手去撕,发现都是血迹。
“你知道了啊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据说是他的同居男朋友杀了他,只刺了一刀,一刀就刺破了心脏。我说小察啊,你千万不要走他们的路啊,同性恋都很可怕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听不太到他在说什么。
车子向前开。景物在倒退。
景物在倒退,车子向前开。
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迟钝。
景物飞快地倒退,我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要去做什么呢
“小察你怎么了你喜欢那个张续人都死了,你也别想了。不过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许去医院或者火葬场之类的地方知道吧这事已经轰动全城了,你不要又搅进去。”
窗外似乎有鸟叫的声音。我看出去,树都郁郁葱葱的,鸟和花也很美丽。这个城市的郊县原来如此动人,如此天然适意。我傻傻地笑了。
一切都解脱了。
我爱的张续死了。
不爱我的张续死了。
讨厌我的张续死了。
和我竞争的张续死了。
想要征服男人的张续死了。
曾是女人的张续死了。
一个叫张续的人死了。
他死了。
她死了。
死了。
有什么不好吗
那个坐在镜子前面绞掉沾着j液头发的张续,死了。那个大笑着拍下我撅屁股接客照片的张续,死了。那个拿皮带打我,不许我不戴套同客人做的张续,死了。那个拖我去医院,在我缝针时候紧紧抱着我的张续,死了。那个在夏天买貂,酷爱野生动物制品的张续,死了。那个嚣张跋扈,只许她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她的张续,死了。那个和我一起去买迷你裙腿比我长出一截还笑我身材差的张续,死了。那个忽然离开我,又忽然回来的张续,死了。那个短短头发站在舞台下面看我唱歌一闪而没的张续,死了。那个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搂抱亲吻的张续,死了。那个插入我的张续,死了。那个被我插入的张续,死了。那个瞎了一只眼睛还无比从容冷静地张续,死了。
我记得和他一起唱的歌。不配相拥。爱到分离仍是爱。
乐句混乱地夹杂在我脑海里。
我轻轻哼唱。
秋陵回过头来赞。“小察,你唱歌越来越有味道了。”
人在,结束的一刻最清醒。
到底哭声笑声,本来都是一瞬间。你若停在我的路,你会否仍然是你。
看清爱和恨有命。
张榕,你说的命运,来了。
它如何更改,我都认得它。
它如何更改,它都是命,都是我躲不开,得不到,避不了,也过不去的。
人不可以和天斗。
张续是人,有生,就有死。他现在不死,也终有一天会死。
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是一个没有张续的世界。就好像张续出现以前。
我是对的,张续,你知道吗,我是对的。
人要顺从天。
女人要顺从男人。
弱者要顺从强者。
卖的要顺从买的。
我是对的。
你错了。
张续,张续
“停车。”我说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秋陵的额头上有汗流下来。他很害怕地看着我。
我的样子很可怕么
我走下车,抬起头,看天。
“张续”我在闹市区向着天空喊。无数人停下来。无数人看我,认出我,指指点点。
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就好像在喊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
我直视着烈焰一样的阳光,眼前发黑,五色缭绕。
张续
我最后一次喊你。
最后一次。
天空,沉默。
我的泪,却还是仰在眼底,流不下来。
8
我去监狱看张榕。
他看起来气色很不错。
“怎么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还好吧”
他有意无意地避开我的眼睛,看着我身后阳光洒射的窗。
“宣判结果下来了。”他说。
“不是要到下个月才开庭么”
“不是人世间的宣判,而是命运的宣判。”
“啊”我半懂不懂。“那么,宣判了什么呢”
“我受到了嘉奖。”
“啊”怎么会。
“虽然我是个杀人凶手。但是从天道来说,我避免了不应该死亡的死亡,让命运回到了它该在的轨道上。”
“那么”
“这一世结束之后,作为嘉奖,我将真正的人类。”
“人类”
“雅纳,能够做人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你要好好珍惜。”
“神经。”
“至于这里的宣判我也能够提前知道了,不管从天理还是法律,都必然是一个死亡。”
“张榕”
“我和他先后赴死,双双殉情,我觉得很值得。”
“那我呢”我看着他坦荡无羁的眼睛。“我怎么办,我怎么算”
“你与会幸福的。”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张榕,我操你妈。”
张榕笑起来。“我没有妈妈。你亲手扦插我,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你才是我的妈妈。”
我气结。
“张续呢张续现在在哪里在某一个我看不到的角落吗他还存在吗存在的,对不对”
“ana,张续死了。”张榕安详地看着我。“你放弃吧。”
我很想伸手打他。“你杀了他,只是为了叫我放弃”
“也许是为了叫自己放弃。也许,也是为了叫他放弃。”
“可是之前你明明叫我坚持。”
“放弃张续,坚持你自己。”
“为何我的命运我的生活,要你们来操心至此”
“你不是早已经对此安之若素么”
“你这样就算是已经报恩了么。”
“是的。”
和张榕的谈话就像一场令人困扰的拉锯。
至今我仍然不相信那些命运啊,星辰啊,天道啊等等。
我只是习惯于接受一切已经发生的事情。不管它的原理为何,它总都是现实。
秋陵在车上等我。“好了吧,我已经竭尽所能为你安排了。赶紧回公司吧。”他鬼鬼祟祟地四处看。
“去墓园。”我摘下墨镜,疲惫地一笑。
秋陵差点从驾驶座上跌下去。
我不知道张续是怎么下葬的。是谁守着他,送他。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依稀也没有朋友。他总是冷淡地对我说,他不会眷恋任何人,因为眷恋会让人变得软弱。他说他与任何人相处,都第一时间想象如果离别,如果反目,如果断绝,自己的心会不会不平静
但是那个下葬仪式应该绝对不会冷清。虽然他没有要去爱要去依恋要去倚靠的人,可是却有无数人迷恋他,爱慕他,愿意为他颠倒生死。从我,到张续,到十六岁的小女孩子,到为他痴狂的无数粉丝路人。我想就算他死了,爱他的人还是会爱他。
有时候我想,张续为何能得到那么多爱。
为何我却得不到。
张续不爱我。张榕不爱我。甚至无数歌迷,爱的也不是我。
我不能把自己袒露在大众面前。他们必会厌弃无比。而张续就那样吊儿郎当地戴着一个斜斜眼罩往那里一站,不用掩藏什么,也不用紧张,就能让人销魂荡魄。
我嫉妒张续,是的,我嫉妒他。
他做妓女也是一个骄傲的妓女。做歌星也是一个骄傲的歌星。他从不卑微。
我拼命想证明他的错误。我证明了。而他就以冷漠到一句话也没有留下的死亡,让我变得徒劳无功。
我为何会遇见这样一个人
墓园的阳光晴好。
我站在离开张续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
我不认为这个石碑和我的张续有什么联系。我闭上眼睛,努力设想,石碑下面的那堆灰。烧他,烧成了灰。我从前听说,尸体火化的时候,经常会因为肌肉僵直受热而突然坐起来,双手前伸。我在想,那个时候,在火化炉子里坐起来的张续,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脸一定还是一样的美丽,他的唇一定还带着非常礼貌、微微不屑的神情。
那抔土里,真的曾有一个美丽的躯体吗
我蹲下去,用指尖触摸湿漉漉的土地。
绵延千里的,寂静。
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一只懒洋洋的猫摇头摆尾地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抱起来。
“秋陵,我现在拥有多少钱”我抱着墓园里的猫,坐在后座。
“三百多万吧包括之前的四个广告一张ep还有其他商业费用,扣去公司抽成的佣金,可能三百万零头一点点。”
“我如果要和公司解约,要付多少钱”
“五百万。”
我点了点头。
半年间,我没有再录制新歌。
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拍摄各种各样,质量高超,或者质量低劣的广告上。
渐渐我的歌唱事业开始受到指摘,人气严重下跌。
半年后,我还给公司五百万,自己身边还剩下一百来万,悄悄消失在这个城市的清晨薄雾里。
重洋一夜越。
我回到美国。什么也没有带,除了我拣到的那只猫。
这一次不需要找到环球生科所。我直接打听了同样尖端却十分商业的伯利恒医院,去预约了第二次变性手术,预缴了十五万美元的费用。
排期遥远,我在美国滞留了四五个月。终于开销告罄,连猫粮也买不起。我看了看怀孕的母猫眼巴巴地蹭我腿的样子,只好离家去了报社。
我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
重操旧业的感觉很美好。我拿着国内带来的有我照片的报纸杂志,告诉那些傻乎乎的美国人说,我是一个亚洲的明星。
他们问,是不是和ziyizhang一样
我说yes,yes。
于是他们干我干得老欢,付出大量金钱。我又可以开始买diorhoe。
我的身体很好,很多时候,不需要润滑剂,也能够流畅地进行到底。他们赞我是天使,是神,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男孩。我张开双腿,拥抱黑人粗壮的鸡笆,努力吞,轻轻吐,用中文呻吟。
终于有一天伯利恒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手术。
我把母猫送到了免费的宠物保护中心。
上一次,我切除了芓宫,却不知道为什么保留了卵巢。
伯利恒的人对于我这具被变过性现在要变回来的身体很感兴趣。他们麻醉设施良好,我基本没有太受罪。
“yeah”医生有天大叫。“你可以再生产卵子了。”
真的吗
我傻笑。
他们为我做了一个人造芓宫,确保输卵管有地方可通。我停止吃以前的雄激素,开始吃雌激素。至于乳房,喉结,脸上被垫入的假体,统统不是问题。我一点一点,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除了被磨掉的腮骨无法复原之外,我基本上摆脱了“察言”的形象,回到了“申雅纳”的模样。
只是高了点,漂亮了点。
乳房被美国人的审美趣味,莫名其妙地隆到了d的size,他们还老问我嫌不嫌小。
出院前,我修了眉毛,化了妆。
再一次戴起了乳罩,穿上吊袜带。头发长长地垂到了肩头。
一个杂乱的,难以辨认的自己。
模糊的岁月,全部融合在一处。
回到家,去领回来我的猫,和它的一窝小崽子。
我看了半天,觉得它们是一窝精灵。
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我每天翻看报纸,忽然看到一条令人心动的招生广告。
于是我申请了这所社区大学的课程,很容易就拿到入学许可,办好了长期居留的签证。我念的课程很古怪,是“亚洲研究”。一个中国人,跑来美国念亚洲研究,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的同学几乎都是金发碧眼,教授很喜欢我,常常要我给大家说各种各样的当代中国。我没敢把卖滛之类的东西告诉他们。很快教授请我担任助教。
我白天在学校工作,晚上则在高级旅店工作。只要换一家报纸,把广告上的自我介绍换一个性别就可以。男人女人,鸡鸭鱼肉,没有什么区别。我的荫道经过折腾变得不太敏感,不过却吸力十足,受到顾客的欢迎,同时我提供周到熟练的后庭服务,职业精神充分。两份工作使我的收入不菲,家里的一窝猫咪被养成了猪一样胖。
两年以后,我拿到学士学位,教授热情地写信推荐我去南部一所名校攻读博士。
我这辈子也没想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小时候对学校充满怨念恐惧的我,竟然能够在美国念博士。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
我开着我的二手车子,沿途观赏风光,抽烟,喝酒,车后座几只猫咪蠢蠢欲动。
有牛仔骑马从我身边的田野奔驰而过。
天上洒农药的小飞机盘旋得越来越近,终于飞行员跳下来同我搭讪。
我入学,换一座城市,继续我的惬意生活。
终于在做博士论文的时候,被我的导师光顾,两个人在宾馆里有点尴尬地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