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汉使那番话只要长了耳朵都能听出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终于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道:“尊使此言甚是!吾辈满朝朱紫之贵,尽是读书之人,较之上国非军功无以封侯,岂不愧哉?然无道而征,是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吾主以民生为重,还请尊使明鉴。”

他这番话听着是示弱,话里却带着骨头——“扰劳天下,非所以忧民也”说这话的不是外人,正是声名赫赫的汉武帝。

汉武帝在〈轮台罪己诏〉用此话表明对自己穷兵黩武的后悔,这时用出来,等于是拿天子的手打了汉使一记耳光。

程宗扬没听出里面的典故,只见那官员当着群臣的面侃侃而谈,颇有锋芒,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哪位?”

童贯道:“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字侘胄——员外!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

程宗扬受凉似的剧烈地咳嗽,半晌捣着嘴道:“没事没事……”

那汉使脸上微微一红,反应却是奇快,应声道:“陛下爱民之心,本使一入宋境便目视耳闻,若非诸位股肱,也无以成陛下之盛德。”

这话既捧了宋主,又捧了群臣,字面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与前面那番话放在一处却是讥诮之意毕现,暗指群臣无能,放着孤零零一座江州都打不下来,有负宋主盛德。

另一名年轻的官员站起身,说道:“尊使所言,吾等愧不敢当。吾主之德如日月之行,万民皆见,我们当臣子的却远远不及。”

那汉使以为他没听出自己话中的讥诮,眼中带着几分戏谑笑道:“大宋群贤毕集,诸君功劳有目共睹,阁下不必客气。”

那官员对他的讽刺恍若不觉,彬彬有礼地说道:“请尊使回奏天子,太后千秋节将近,敝国特意准备礼物为太后贺寿。”

汉使笑道:“好说好说。”

那官员恭敬地说道:“一点薄礼,不足为太后笑。其中一副水晶帘出自南海却是难得之物,当配太后之懿范。”

汉使的笑容僵在脸上,接着打个哈哈,扭头道:“今夜风清月朗,太师可愿与在下同游此园?”

贾师宪充满自负地微微一笑,起身道:“请。”

程宗扬低声笑道:“这官员够狠。送副水晶帘,请汉国的皇太后继续垂帘听政?”

这事程宗扬听过。前任宋主与汉天子先后驾崩,两国都是幼主继位,区别在于宋国太后早早就结束垂帘听政,将权力移交给年轻的宋主;汉国太后却掌权至今,把大汉天子放在殿上当摆设。

程宗扬现在对宋国官员又有了另一番认识。这些人打仗不行,骂仗却是行家中的行家,言词毫不让人。

这位汉使若不是见机得快,夹着尾巴使了遁术,恐怕还有愣头青官员跳出来接着打脸。

程宗扬道:“看服色像是个侍郎,哪个部的?”

童贯为人极是机灵,他担任的小黄门又是常引见官员的,当即道:“是刑部的史同叔史侍郎,字弥远——员外!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

程宗扬一阵暴咳,喘气道:“没事没事,我说小贯子,咱们宋国能混到今天实在很不容易。我对咱们陛下充满难以言说的深切敬意——真是太不容易了……”

群臣各自在园中散步,说是陪汉国使节,却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不必仔细观察便能看出各方势力的泾渭分明。

高俅周围全是军方将领,这个身居高位、臭名昭著的奸臣居然连宋史的传记都没混上,从他交往的圈子多少就能看出端倪。

那位与禁军猛将同名的王宰相身边全是文官,诗文唱和热闹无比。跟在贾师宪后面的官员最多,文武都有。

最冷清的则是梁师成,诏旨虽然未下,但一众官员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梁师成倒也明白,一手执觞,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程宗扬想起他的弟媳黄氏,那虽然浪,好歹是梁师成的直系亲眷,怎会落到要讨好自己这个小商人的地步?

周围的官员都在巴结上峰,没人理会程宗扬这个小官,他索性与童贯攀谈起来:“梁师都,你听说过吗?”

“听过。”

童贯道:“梁节度的弟弟啊,不过关系倒平常。”

“亲兄弟有什么生分的?”

童贯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员外有所不知,梁公公不该姓梁,他其实是苏学士的私生子……”

程宗扬一口酒喷出来:“还有这事?等等!他是太监?”

童贯大概还是头一次见到对官场一无所知的官员,他张大嘴巴,半晌才道:“梁公公是先主最宠信的大貂珰,陛下一继位就封他为节度使。”

程宗扬蒙了,大家也许以为他知道,从没人给他提过这事。话说回来,宋国的官场能乱成这样也算是一绝。

“梁公公是苏学士的私生子?”

程宗扬试探道:“大苏?”

“还能有谁?”

童贯神秘兮兮地说道:“员外可能不知道,元妙仙师还是苏学士的书僮呢。”

“神霄宗的林真人?”

程宗扬露出古怪的表情。梁师成、林灵素、高俅都分别和那位苏学士拉上关系,不知道是宋国太小?还是这世界太奇妙?

童贯猛点头。“不过这事是梁节度自己认的,苏家一直不肯承认,所以梁节度到现在都不能认祖归宗。”

难怪梁师成一倒,梁师都一家就急了。按照宋国优厚臣子的惯例,梁师成即使倒台也没有性命之忧;但梁师成自认是苏家人,大权在握的时候还好说,一旦失势,对梁师都这个便宜弟弟未必有什么照顾。

至于苏家,突然蹦出一个太监说是自己的兄弟,这种让祖宗蒙羞的事,就算太监的官位再高也不好承认。

程宗扬拿着茶杯,心里暗暗嘀咕:这位苏学士不会也是穿越的吧?而且和自己一样,都戴着闪亮的奸臣吸附光环……蔡元长踱着步过来,笑道:“程员外。www.luanhen.com”

这还是自己入宫以来头一个和自己寒暄的官员。程宗扬不敢怠慢,起身笑道:“恭喜恭喜!在下刚知道蔡侍郎升了户部侍郎,主管钞法,如此喜事,少不了要讨一场酒喝。”

“员外客气了。”

蔡元长叹口气,“说到宝钞局,蔡某正头痛呢。”

面对这个不逊于秦桧的大奸臣,程宗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道:“是敝号印制的纸币不合心意?”

蔡元长摇了摇手,“贵号印制的纸币极是精细,蔡某头痛的乃是第三批纸币。”

第三批纸币都是小额票面,大的不过十贯,小的只有十文,以一贯到一百文之间的居多。

前两批纸币,宋国官方以半强迫的手段发行下去,由于面额较大,对商号来说还有便于携带的好处。

这一批小面额的纸币使用起来不及金铢方便,商号既不肯收,寻常百姓更不会拿着银铢铜钱来换纸币。

蔡元长刚因为发行纸币有功而晋升,这一批发行的发行效果若是不理想,即使不会去职,面子上也不好看。

这事程宗扬也很无奈,想让百姓接受纸币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换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哪家钱庄推出纸币,自己就兴冲冲把手头的贵金属都换成纸。

“纸币刚刚推出,百姓心有疑惑也是常情。”

程宗扬道:“只有慢慢推行下去,待百姓见着纸币的好处,自然就愿意接受了。”

蔡元长点了点头。“程员外说得不错,如今朝廷方从江州撤军,幸好发行两批纸币,仓中储粮正足,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只是朝中用度颇紧……蔡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程宗扬心知不妙,又无法拒绝,只着头皮打个哈哈:“蔡侍郎,你折杀小人了,尽说无妨。”

“好!”

蔡元长轻轻一抚掌,道:“以某之见,能否由户部先从贵号兑换些钱铢使用?除本票外,另加一倍作为质押?”

这种做法完全不合理,程氏钱庄本身做的就是担保承兑,为宋国发行纸币提供现金支持。

户部拿到纸币怎么用是他们自己的事,如今转回手来,把纸币质押给钱庄兑换成现金,等于平白向程氏钱庄借贷还没有任何利息。

蔡元长道:“第三批一百万金铢纸币全数质押,兑换五十万金铢,以一年为期,如何?”

“五十万!”

程宗扬想晕过去了,若拿五十万金铢的现金出来,自己直接破产了。

蔡元长沉吟半晌。“若是为难,四十万亦可。”

程宗扬苦笑道:“太多了些,实不相瞒,为了应付已发行的二百万纸币,敝号的周转早已捉襟见肘。”

蔡元长徐徐道:“三十万金铢。”

程宗扬脑中转了几个念头,这三十万金铢自己拿得出来。从蔡元长的角度来看,一百万金铢的小额纸币难以推行,换成三十万金铢的现金总比放在户部的库房闲置要好。

从自己的角度来讲,以三十万金铢的代价收回一百万金铢纸币,并非不能考虑。只是自己的钱庄不是户部的大堂,户部都为难的事,自己不靠官府的力量难道能办成?如果到时收回的纸币用不出去,等于白送三十万金铢给宋国。程宗扬迟迟没有回答,蔡元长也不着急,只耐心地在旁等候。

良久,程宗扬缓缓道:“蔡侍郎既然开口,这三十万自该奉上。”

这句话他咬得极重,告诉蔡奸臣自己做足人情,然后道:“只是敝号周转不易,能否分十个月,每月付三万金铢?”

“如此甚好!”

蔡元长满脸诚挚地说道:“蔡某也知道此举为难员外,只是朝廷用度艰难,不得不如此耳。况且最多一年,待朝廷周转过来,这笔款项自当奉还。”

这家伙真精明,把现款弄到手,漂漂亮亮地把差事办了,又留了后路,讲明一年之后双方两清。

差事办得漂亮是他的功劳,到时还不了钱肯定是朝廷的责任,说不定他一年之后高升,还钱这种事扔给继任者头痛了。

程宗扬道:“宝钞局的差事还请蔡侍郎好好照应。”

“好说好说,”

蔡元长笑道:“明天我便派人交割纸币。程员外,尝尝这宫中的御酒!”

两人喝了几杯酒,又说了会儿闲话,蔡元长正要移步,忽然远处一阵喧哗。两人扭头望去,只见宫外的天际升起一片红光,接著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程宗扬心里打个突。临安人口繁密,城中建筑大多是木结构,一旦遭遇火灾,损失恐怕十分惊人。

那火烧得极快,不过片刻,半个天际都被大火映得通红。群臣虽然在御花园待着,但坐立不安,只有贾似道不动声色,陪着汉使谈笑如常。

一名武官飞奔而入,顾不得免冠便单膝跪地,说道:“禀太师!城中失火,火头从李博士桥起,三面分风,已蔓延近十里……”

“城中失火自有都巡检处置。”

贾师宪打断他,“各厢巡检、各铺差兵正为预防火事而设,何必来禀报本相?待火到太庙再报!”

“是!是!”

那武官喏喏而退。

那火自北而起,火借风势分外凶猛,虽然离大内相隔尚远,也能感觉到火焰的热度。

园中的宫女、太监包括群臣本来有些惶恐,这会儿见贾太师镇定自若,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那位汉使目光闪闪,似乎藉机打量宋国众臣的反应。

宰相王禹玉无心摆弄他的锦词丽句,虽然强自镇定,但面色微微发白。高俅望着宫外的火势,眉头紧锁。蔡元长一手挽着玉带,手指在上面轻轻敲着。

刚才发话的枢密院承旨韩节夫和刑部侍郎史同叔,一个踱着步子,一个抱臂而立,都在看着远处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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